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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家兴 | 利用楚简释读《左传》(一则)——“宋闵公之死”的文献学考察








摘要:新出简帛文献对古籍释读和古史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,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,取得了一些重要成果。本文结合上博简《容成氏》简45中的“尃(博)亦(弈)以为槿(嬉)”通假用例,认为《左传•庄公十一年》中“宋公靳之”的“靳”字,应读“嬉”,是“嬉戏、戏弄”的意思;马王堆汉墓帛书《春秋事语》中的“耻而近之”,也可读“耻而嬉之”;并梳理相关文献,对“宋闵公之死”进行一些探讨。

关键词:《左传》;靳;嬉;闵公之死;博弈  

近年来,新出简帛文献不断涌现,极大地推动了相关学科的研究。新出简帛文献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。裘锡圭先生多次强调其对古书校勘和训释的重要意义;诚如裘先生所说:“在利用新出文献校勘、解读古书方面,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。”[1]本文结合上博简《容成氏》中的通假用例,释读《左传》中的一例语词,并梳理有关文献探讨“宋闵公之死”的相关问题。恳请方家批评指正。


一、“宋公靳之”试解

《左传•庄公十一年》记述了南宫长万在乘丘战役中被鲁国活捉,之后,被宋人请求释放回了国。回到宋国,宋闵公却“靳”长万,并说了一番奚落的话。这件事为《左传•庄公十二年》“十二年秋,宋万弑闵公于蒙泽”埋下了伏笔。原文如下:

乘丘之役,公之金仆姑射南宫长万,公右歂孙生搏之。宋人请之,宋公靳之,曰:“始吾敬子,今子,鲁囚也。吾弗敬子矣。”病之。

该段语意比较明确,但“宋公靳之”的“靳”字,存在着不同的训释。《说文解字·革部》:“靳,当膺也。从革斤声。”[2]本指套在辕马胸部的皮革。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认为:“靳者,骖马止而不过之处。故引伸之义为靳固。《左传》‘宋公靳之,吝其宠也。’”[3]

段玉裁认为“宋公靳之”的“靳”字,表示“靳固”,有“吝惜”之意。从上下文语境来看,段氏的说法值得商榷。历代学者多有讨论,认为“靳”字应表示“嘲弄、戏弄”之意。例如:

(一)服虔:“耻而恶之曰靳。”

(二)杜预:“戏而相愧曰靳。鲁听其得还。”[4]

(三)洪亮吉:“服虔云:‘耻而恶之曰靳。’(本疏。)《玉篇》:‘戏而相媿曰靳。’(杜同此)”。[5]

(四)杨伯峻先生:“‘靳音近,戏而相愧也。汉人犹有此语,见礼记儒行篇郑注。宋魏了翁《读书杂录》引寇莱公言行录有“有一青帏二十余年,或以公孙弘事靳之。’即用此义。”[6]

(五)胡安顺先生:“靳:嘲弄。”[7]

根据语境,我们认为“靳”确实表示“戏弄、嘲弄”之义,并非词义的引申,而是通假的关系。

洪亮吉《春秋左传诂》,

道光八年北江洪氏刻本。

新出上博简《容成氏》简45有一段描写商纣王沉迷酒乐之事,引起了学者们的注意,也启发了我们对“靳”字的训释。郭永秉先生在《上博简〈容成氏〉所记桀纣故事考释两篇》中做了很好的探讨。他根据古人常将“博弈”、“博”与“饮酒玩乐”相提并论,认为“尃亦以为槿”应读为“博弈以为欣”。此简叙述了纣王沉迷酒乐和博弈两件恶事。[8]我们认为郭先生的文字释读和史料分析极具启发性。其中,关于“槿”字的释读,在文章《补记》部分,郭先生提及陈剑先生的意见。陈先生认为“槿”应读“熙/嬉”,简文“博弈以为熙/嬉”文从字顺,进一步指出:“上已说欣喜之‘欣/欣’与‘喜’当为同源词,而嬉娱、嬉戏之‘熙/嬉’当然跟喜乐之‘喜’也有很近的同源关系,所以读‘槿’为‘欣’与我所说读为‘熙/嬉’可以说也并非截然对立,但其词既已分化,用各有当,恐还是读为‘熙/嬉’更符合古人的语言习惯。”[9]

郭先生读“槿”读“欣”,表示“嬉戏”。陈先生认为“槿”直接读为“熙/嬉”。结合古书和古文字通假用例,文部和之部关系密切。[10]尤其值得注意的是,“斤”声字与“喜”声字之间有通假和异文用例,例如:《左传·成公十三年》中的人名曹公子“欣时”,《公羊传·成公十六年》作“喜时”;《礼记·乐记》“天地欣合”,郑玄注:“欣读为熹。”《说文·言部》:“欣,喜也。”我们认为““靳”与“欣”都从斤声,因此,“靳”字也可读“熙/嬉”,表示“嬉戏、戏弄”之意。在古书中,“熙/嬉”与“戏”用例和词义相近,例如《战国策·齐策一》“靖郭君将城薛”章有“鄙臣不敢以死戏”,《新序·杂事》作“臣不敢以死戏”;《淮南子·人间》作“臣不敢以死熙戏。”高诱注:“熙,戏也。”

在诸家训释中,杜预的说法“戏而相愧曰靳”最为合理。只不过,“宋公靳之”应读“宋公熙(嬉)之”,意思是“宋公戏弄他”。

马王堆汉墓帛书《春秋事语》中的《长万章》中也有类似的记载:

今罪而弗诛,耻而近之,是绝亓(其)几而臽(陷)之恶[11]□□□

郭永秉先生认为:“我认为帛书的‘近’就应当读‘戏而相愧’讲的‘靳’。‘近’、‘靳’二字皆从‘斤’得声,‘近’是群母文部字,‘靳’是见母文部字,古音非常接近,可以相通。‘耻’是羞辱,‘靳’是嘲弄、戏弄,意义相关而侧重不同,‘耻而靳之’主要应是针对闵公在长万回国后对其所讲的话而言的。”[12]帛书《春秋事语》与《左传》的记述具有一致性,我们认为《春秋事语》中的“耻而近之”,也应读“耻而嬉之”。


二、“宋闵公之死”的

文献学考察

古书对于同一事件的记载,时有差异且详略不同。前人已注意到这种古书通例。明代学者郎瑛《七修类稿》卷二十三“秦汉书多同”举出了很多古书内容复出的例子。[13]近年来,在简帛古书的启示下,很多学者考察这类现象。[14]梳理同一事件在不同古书中的复出现象,有助于探讨古书的史料来源,有助于古籍释读和史实复原。

关于“宋闵公之死”,见于不同文献,略作梳理如下:

(一)《左传•庄公十二年》:十二年秋,宋万弑闵公于蒙泽。

(二)《公羊传》:万尝与庄公战,获乎庄公。庄公归,散舍诸宫中,数月然后归之。归反为大夫于宋。与闵公博,妇人皆在侧。万曰:“甚矣,鲁侯之淑,鲁侯之美也!天下诸侯宜为君者,唯鲁侯尔!”闵公矜此妇人,妒其言,顾曰:“此虏也!尔虏焉故,鲁侯之美恶乎至?”万怒搏闵公,绝其脰。

(三)《韩诗外传•卷八》:宋万与庄公战,获乎庄公。庄公败舍诸宫中,数月,然后归之,反为大夫于宋。宋万与闵公博,妇人皆在侧,万曰:“甚矣!鲁侯之淑,鲁侯之美也,天下诸侯宜为君者、惟鲁侯耳!”闵公矜此妇人,妒其言,顾曰:“尔虏,焉知鲁侯之美恶乎?”宋万怒,博闵公,绝脰。

(四)《史记•宋世家》:十一年秋,愍公与南宫万猎,因博争行,愍公怒,辱之。曰:“始吾敬若;今若,鲁虏也。”万有力,病此言,遂以局杀愍公于蒙泽。

此事还见于《新序•义勇》、《春秋繁露•王道》等古书篇章,内容与《公羊传》记载大体相同。相比于《公羊传》,《左传》对此事的记述稍显简略。春秋史事辗转流传过程中,伴有亡佚、变异、增饰等多种可能,因此,产生了叙述角度、情节详略、史事评价、字词文句等方面的差异。《春秋》三传各有特点和侧重,有些史实可以相互补充。

通过以上的梳理,我们认为:

(一)《左传》记载可能有割裂错置

杨伯峻《春秋左传注》,中华书局2009年版。

关于“宋闵公之死”,《左传》记述简略;《公羊传》《韩诗外传》《新序》《春秋繁露》的记载较为详细,具有明显的一致性。杨伯峻先生认为:“此与下年传‘十二年秋,宋万弑闵公于蒙泽。’本为以传,后人误析,割裂在此。征之《史记•宋世家》尤可证。”[15]杨先生的“割裂”之说,非常合理。我们认为根据相关文献,“宋人请之”与“宋公靳之”之间,应该有割裂错置,否则显得非常突兀。这种情况已有学者讨论,例如《左传》襄公二十六年经前、二十五年传后有一段独立的“传曰:会于夷仪之岁,齐人城郏。其五月,秦、晋为成。晋韩起加秦莅盟,秦伯车如晋莅盟,成而不结。”杜注曰:“传为后年修成,起本当继前年之末,而特跳此者,传写失之。”《释文》云:“此传本为后年修成,当续前卷二十五年之传,后简编烂脱,后人传写,因以在此耳。”[16]李零先生从出土语类文献考察《左传》的成书过程,认为《左传》的作者利用了大量的事语类古书,按照《春秋》剪裁,插进其年月顺序之中。这种整理留下了加工的痕迹,有些记载被割裂,“比如《左传》桓公元年讲宋华父督在路上遇见孔父嘉(孔子的祖先)的妻子,‘目逆而送之,曰美而艳’,和次年华父督攻孔氏,‘杀孔父而取其妻’本来是同一故事,只因见色在前,杀人在后,两者不在同一年,所以被割裂成两段。”[17]

(二)史实记述的源流关系

杨伯峻先生推测:“《史记》言因博争行,盖参用《公羊传》……魏徐干《中论•法象篇》:‘宋敏碎首于棋局。’亦用《公羊》。”[18]近年来,学者们结合出土简帛探讨古书的史料来源。李零先生认为上博楚简中与《春秋事语》《战国纵横家书》类似的古书,约有二十种,“它说明,春秋战国时期,语类或事语类的古书非常流行,数量也很大。同一人物,同一事件,故事的版本有有多种。这是当时作史的基本素材。……《左传》也是这样,它肯定是利用了事语类的古书,即与今《国语》类似的材料而编成。”[19]古书相同或类似内容的比较辨析,可以帮助我们分析彼此的源流关系。但是,在很多情况下,我们不可简单地判定为因袭关系,有时可能是同出一源的关系而非简单地因袭。古书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。[20]李学勤先生认为清华简《金滕》和今本《金滕》“应分属于不同的传流系统。”[21]从宋闵公被弒的地点来看,《左传》和《史记》明确提到了“蒙泽”,具有明显的一致性;从被杀的情节来看,《史记》与其他诸书都提到了“博”或“局”,在博弈过程发生的弒杀。古书中常“博弈”和“田猎”连言,例如《淮南子·泰族》:“以弋猎博弈之日诵诗读书,则问识必博矣。”《公羊传》《韩诗外传》《新序》《春秋繁露》都谈到了“博弈”,情节比较一致,具有明显的同源关系,无法断定所谓的“源”和“流”。这种文本的记述差异,可能由于不同的叙述体例和史料来源。近年,清华简《系年》《子犯子余》《晋文公入于晋》《郑武夫人规孺子》《越公其事》等可与《左传》对读,其中《郑武夫人规孺子》即《左传》中的《郑伯克段于鄢》,但叙述情节差异明显[22];《越公其事》与《国语·吴语》、《越语》密切相关,但人物描写、故事情节方面不尽相同。[23]《左传》“宋闵公之死”的记载或源于特定的叙事体例和史料。因此,我们推测宋万在蒙泽田猎过程中,与闵公博弈的过程中,弑杀了闵公。闵公被弒的原因,《公羊传》类古书认为:宋万赞美鲁庄公,导致闵公侮辱戏弄他,宋万被激怒而弒君;《史记》则认为“因博争行”。目前的材料不足以还原事实细节,期待新出简帛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新史料。


三、余论

在《春秋》经传的成书过程中,文本形成具有多元性的特点。李守奎先生利用清华简复原“鸡父之战”中谈到:“伍之鸡又称伍鸡、鸡父,是伍员之弟,据《系年》与《越公其事》所载,确有其人,史书失传……可以看到,战国时期对鸡父之战有不同角度的记载,流传着不同的故事,后代学者进行不同的整合。”[24]新出简帛古书不断地证实这种现象。正如《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(贰)》整理者韩巍先生所说:“汉简本也让我们进一步认识到古书文本传承与演变的复杂性。汉简本中的很多实例,有力地证明古书文本的演变不是一条简单的直线,而是多条线索相互交错的复杂‘网络’。┈┈古书文本的演变既有同一版本系统的传承、延续,也有不同系统之间的交互影响。古书传抄过程中的不断加以校订、改动,文本与解读方式相随而变,实际上相当于一种‘再创造’。”[25]通过梳理“宋闵公之死”的文献记载,让我们看到经书文本形成的复杂性。新出简帛有助于厘清传世古书的史料来源,有助于史实的复原探究。简帛古书的通假用例对古籍的校读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。


注 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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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 详见刘娇《言公与剿说——从出土简帛古籍看西汉以前古籍中相同或类似内容重复出现的现象》,线装书局,2012年,页1。

[2][汉]许慎《说文解字》,中华书局,1963年,页61。

[3][清]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8年,页109。

[4][西晋]杜预《春秋经传集解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7年,页156。

[5][清]洪亮吉《春秋左传诂》,中华书局,1987年,页243。

[6]杨伯峻《春秋左传注》,中华书局,2009年,页189。

[7]胡安顺《春秋左传集解释要》,陕西人民出版社,2004年,页71。

[8]郭永秉《上博简〈容成氏〉所记桀纣故事考释两篇》,《古文字与古文献论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1年,页155—173。

[9]《上博简〈容成氏〉所记桀纣故事考释两篇》,《古文字与古文献论集》,页171—173。

[10]陈剑《甲骨金文旧释“尤”之字及相关诸字新释》,《甲骨金文考释论集》,线装书局,2007年,页59—80。

[11]“恶”字考释,见郭永秉《马王堆汉墓帛书<春秋事语>补释三则》,《古文字与古文献论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1年,页257-262。

[12]郭永秉《马王堆汉墓帛书<春秋事语>补释三则》,《古文字与古文献论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1年,页259-260。

[13][明]郎瑛《七修类稿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9年,页247—248。

[14]刘娇《言公与剿说——从出土简帛古籍看西汉以前古籍中相同或类似内容重复出现的现象》;单育辰《楚地战国简帛与传世文献对读之研究》,中华书局,2014年;邬可晶《<孔子家语>成书考》,中西书局,2015年;李锐:《同文与族本——新出简帛与古书形成研究》,中西书局,2017。

[15]杨伯峻《春秋左传注》,中华书局,2009年,页189。

[16]杨伯峻《春秋左传注》,中华书局,2009年,页1109;关于《春秋》经传的错简问题,前人已有论述,参看徐建委《<春秋>“阍弒吴子余祭”条释证——续论<左传>的古本与今本》,《北京师范大学学报》2015年第5期。

[17]李零《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》,三联书店,2008年,页298。

[18]杨伯峻《春秋左传注》,中华书局,2009年,页189—190。

[19]李零《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》,三联书店,2008年,页297—300。

[20]李锐《从出土文献谈古书形成过程中的“族本”》,氏著《同文与族本——新出简帛与古书形成研究》,中西书局,2017年,第223页。

[21]李学勤《清华简九篇综述》,《文物》2010年第5期,页55;谢维扬先生也提出“古书成书过程中文本形成的多元性质”,《古书成书的复杂情况与传说时期史料的质量》,《出土文献与古书成书问题研究——“故事史料学研究的新视野研讨会”论文集》,中西书局,2015年,页122。

[22]李学勤主编《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(六)》,中西书局,2016年,第103页。清华简的叙事主要通过对话展开,并无传世本《左传》中的郑伯“欲擒故纵”、黄泉赋歌等情节。

[23]李学勤主编《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(七)》,中西书局,2017年,第112页。清华简《越公其事》中的夫差谦卑至极,伍子胥听完夫差许成的说辞,“申胥乃惧,许诺。”并无传世本《国语》中的强谏与坚持。

[24]李守奎《清华简中的伍之鸡与历史上的鸡父之战》,《中国高校社会科学》2017年第2期,页112—113。

[25]韩巍《西汉竹书<老子>的文本特点和学术价值》,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《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(贰)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2年,页224-225。


参考文献


[1]刘文淇《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》,科学出版社,1959年。

[2]何建章《战国策注释》,中华书局,1990年。

[3][汉]韩婴撰、许维遹校释《韩诗外传集解》,中华书局,1980年。

[4]何宁《淮南子集解》,中华书局,1998年。[5][汉]司马迁撰《史记》(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),中华书局,2014年。

[6]李学勤主编:《清华藏战国竹简(壹)》,中西书局,2010年。

[7]裘锡圭:《裘锡圭学术文集》,复旦大学出版社,2012年。

[8]裘锡圭:《出土文献与古典学重建》,《出土文献》(第四辑),中西书局,2013年。


本文原载于《中国典籍与文化》,

2018年第3期。

感谢何家兴教授授权推送!

引用请以原刊为准!




作者简介

何家兴,1981年9月,安徽无为人,文学博士,研究生导师,济南大学出土文献与文学研究中心教授,文学院副院长,主要研究方向:出土文献与文学交叉研究。




执编:于晨洋

编辑:梁重阳

主办单位:黑龙江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

投稿邮箱:wxywhyj@163.com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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